我为后九年,独宠九年。今年废后这件事终于提上了日程,算是皆大欢喜,我也松了口气。
我从小就知道,我成为皇后只是早晚的事。我出身一品侯府,背靠三大世家,论相貌、论家世、论尊贵,当朝贵女皆不及我。谁当皇帝可以斟酌斟酌,但皇后只会是我。
我为后九年,独宠九年。今年废后这件事终于提上了日程,算是皆大欢喜,我也松了口气。
可是,阿澈,你怎么就不能放过我呢?
我从小就知道,我成为皇后只是早晚的事。
我出身一品侯府,背靠三大世家,论相貌、论家世、论尊贵,当朝贵女皆不及我。谁当皇帝可以斟酌斟酌,但皇后只会是我。
我合该荣宠一生,当个悠哉悠哉的皇后,与我的家族相辅相成。
但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就是我的夫君他太能干了。
文治武功他一样不落,诗词歌赋他信手拈来,朝廷上下无不叩首,四海之内莫不臣服。
最最重要的是,就这样的男人,长得还是一等一的标致,又独宠我一人九年。
跟他比起来,我刁蛮任性、头脑简单、没有主见。
总结一下:简直一无是处。
听闻朝堂上这些个废后谏言的时候,我气得摔了一个茶碗。
太气了!
你们能不能骂得再狠一点?读了那么多书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我朝真是白养你们了!
我感到愤慨。
但想到我那无所不能的夫君脸色应该比我更难看,我的心终于宽慰了一点。
到底他应当比我要愤慨得多,毕竟在这段关系里面我算是赚的。
就是赚太狠了。
这是我阿娘当初给我张罗这门婚事的时候没想到的。
我阿娘到现在都还搞不明白,她当年给我安排的分明是妖妃剧本,我夫君现在怎么就成了明君。
这让我阿娘又喜又愁。
喜的是女婿有本事了说明自己押对宝了。
愁的是女婿太有本事了自己好像拿不住了。
只我知道,这一天是早晚的事。
我的阿澈早晚都是人上人,就跟我早晚都是皇后一样。我就是有这些莫名其妙的自信。
对了,看时辰他快要下朝了。
我令宫人为我梳妆打扮,早早地去前殿接他。
我一眼就望见了那个风姿俊逸的少年,因为我朝尚黑,所以他常着一身玄衣,更衬得肤色玉白。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风流占尽。
他坐在龙椅上侃侃而谈,老臣们都露出欣慰敬服的微笑,而新臣们大都忐忑谨慎。
前有诸王之乱,后有敌寇犯境,我朝已经很久没有如此上下一心过了,而为这王朝带来这崭新气象的那个人,是我的夫君。
谁也不会知道那个从冷宫中走出来的男孩有如此智勇。
待到朝会结束,我忽有所感地抬眼,正撞进他那一双黑曜石似的眸子。
我对着他挽唇一笑,他眼里猝然泛起不期然的惊喜,顿了片刻后,忙疾步步到我的身前,将我的双手合握在他的手心,拧着长眉嗔怪道:
「今日风大,怎么穿得这样少?你宫里的人都是怎么侍奉的?」
说完,又对门边侍立的小太监吩咐道:
「去把朕的狐裘拿来。」
我扬着眉眼,不在意道:
「不怨她们,出门的时候她们就提醒了我的,但我想着见你,便也不觉得冷。」
他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僵,等到小太监奉上狐裘,便一边从公公手里拿过狐裘为我披上,一边不赞成地说道:
「下次不要这样任性了,总招得别人为你着急。」
我点头应诺,任由他牵着我的手往后殿去。
他身后一身素衣的青年男子露出不满的神色,刚要开口,便被他一个冷漠的眼神打断了。
那人我认识,张汤,布衣出身,参我家参得最多的御史。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这里是前朝,不是女人该来的地方。
若是照我以前那不饶人的性子,定是要教训他的,但我只冷瞥了他一眼,因为他现下是阿澈最得用的臣子。
阿澈对他的评价很高,称其博古通今,且能针砭时弊。为此我特意令人搜集过他的文章来看,文笔确实是属上乘,篇篇引经据典、文采斐然,但看得多了,难免会发觉他有牵强附会、六经注我之嫌。
以阿澈的学识,他不会看不出来。
但想来他此时要用的正是这种人,出身不高却有雄才大略,忠心耿耿又能为他所用,最好还能再有点弱点。得用时便力排众议提拔,生了异心便以此为由降罪。
这便是帝王权术。
为了挽大厦之将倾,恤黎民之艰难,这样的手段于帝王来说,无可厚非。更何况我还亲眼见过阿澈是如何从泥淖中爬上今天这个位置的。一些于我是权术的东西,于他仅仅是保命的手段。
好在那些时光逐渐远去了。
如今的他已经比我高出一个头了,步子也比我大很多,但当我与他并肩而行时,众人拥蹙的一代天骄却会小心翼翼地和着我的步子。
他半扣着我的手与我絮叨,挥退了张御史,宫人远远地缀在我们身后。
我仰头用目光细描他的眉眼,开口道:
「阿澈,我想去郊外放风筝。」
他方才的轻快戛然而止,眸子黯了黯,沉吟道:
「我就知道,若不是有所求,你也不会来哄我。」
我没有深究他的语气,只飘渺地回忆说:「我记得你第一次放风筝,还是我教你的。」
2
说是教,其实多少有点托大。
他第一次放风筝,是被我生拉硬拽拖去校场的。为此还误了他的课业,惹了先皇不满,将他好一顿责处,我和阿娘一起求饶都不管用。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伤成那样,奄奄一息地躺在矮榻上,唇色惨白。
我蹲在他榻前细细地啜泣,他还强撑着笑容嗤我说:「明明伤的是我,你怎么哭成这样?」
闻言我身子一颤,哭得更加伤心。
因我问心有愧。
阿娘让我同他玩乐,堕他志气,却没有说这会让他伤成这样。他若是骂我两句,我也不会如此心塞。
我哭得不能自已,哽咽着说我知错了,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见我如此,他的神色逐渐慌张,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一边腾出一只手来用粗糙的指腹去揩我下颌的泪珠,一边强打着精神安慰我。
忆及往事,他也露出笑意来:「我记得当时你明明是来探望我的,却在我床前睡着了,让我不得不整夜守着你。」
这便是后话了。
此时我只趁着他高兴,摇着他的手央他允我去郊外放风筝。
他灌了浓墨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方才稍微明快起来的语气随着他的眸子沉了沉:
「再等等吧,等天气再暖和些了,朕同你一起去。」
他这样回我,我倒着实是愣了愣,因他已很久不陪我玩这些「小孩把戏」了。先皇不喜他,也不差他这一个儿子,本就待他严厉,我便也不敢按照阿娘的意思随便撺掇他,害怕他又招得一顿好打。
就这样,我应了他。
我以为我是给了彼此一个台阶,殊不知是给了他一把趁手的刀。
3
前面说,我夫君独宠我九年。
但今年,却是我嫁给他的第十年。
在这个世道,毁掉一名女子很简单,只需要让她没有孩子。
我与阿澈成婚九年,我依旧无所出。这成了一位专宠皇后最致命的把柄。
前朝废后之论愈嚣。
一个月前,阿澈从外面将明光殿那位带回来的时候,我也不体面地闹过,落了个善妒不淑的名声。
当是时,我闯进御书房质问他,他任由我挥落了书案上的笔墨,墨汁溅了他一身,他才沉吟道:「乔乔,我们需要一个孩子。」
我知道他说得对。
我和他都需要一个孩子,尤其是他,他不可以后继无人,他需要一个血脉相连的皇子来帮助他守他来之不易的江山。
而我给不了,所以他只能找别人。
只要换一个视角,就会知道无理取闹的是我自己。原本我们是戏里般配的一对傀儡人,而如今他想扯断操纵他的线,独将我留在了原地。
我蓦然泄了气,怏怏地想退出去。他却叫住我:
「乔乔,你在乎的东西那么多,可有真心实意地在乎过我?」
闻言我身子一颤,心脏剧烈震动,然后从里面翻出一丝一缕的酸涩感来,连出口的声音都染上了涩意:
「若我说有呢?」
倘若有了更易操控的皇子,年轻有为的皇帝还有当傀儡的价值吗?我知道他有自己的霸业宏图,只我胆小怯懦不敢赌。
他坐在桌案前一动不动,良久,才哑声道:「我不信,你骗我。」
我扯了扯嘴角,绷着背影无言地走开了。
我们本来就开始于逢场作戏,纵使假戏真做了,也没人敢信了。
4
我们冷战了一个月。
期间阿娘以为是我想不通,也来劝我,让我懂事一点,说孩子生了,去母留子由我扶养,我依然能稳坐皇后之位。
从前的脉脉温情一下被血淋淋地撕开,让我难受。我差点忘了,我跟他,从来都在对立面。
残酷的现实被摊展在我面前也让我难受。家世显赫的贵女,一人之下的皇后,不过是他们豢养的一只金丝雀罢了。
阿娘常说,这不是一个好的世道。在这个世道,女子轻易就成了权力的附庸。我深以为然。她一生好强,尚且要纡尊降贵为我阿爹开花散叶打理内庭。
入春以来,我宫里的人被阿澈借着各种由头换了一批又一批。里面我阿娘的人越来越少,换着换着,小楚竟然是唯一一个了。
我心里晓得,这场深宫里的博弈,阿澈怕是要赢了。
今晨小楚回禀说,明光殿的那位有了。本想再睡一会儿,顿时睡意全无。
我疲惫地坐在梳妆镜前,嘱咐了一句胭脂上得艳一点,便神思恍惚地任由阿楚折腾。
镜子里的阿楚是清秀的鹅蛋脸,但此时的她却竖着眉毛瞠着眼睛让我要给明光殿的那位一点颜色看看,让她知道谁才是这后宫的主人。莫名有些煞人。
我问她谁是后宫的主人呢?
她奇怪地看着我说,当然是您。
我哂笑。
这朝堂上下谁不知道我只是世家的一个提线木偶,是阿澈制衡外朝的一个工具。
这种日子,比傍晚打在手上的夕阳还要冷。
5
我去接他下朝,是我们开春来见的第一面,我们默契地对那场冷战心照不宣,借此来粉饰太平。
午睡过后,明光殿的那位难得过来向我请安。我对着铜镜左右端详了许久,确定脸色红润、满面光彩,才敢放她进来。
我坐在上座打量着台下跪着的魏美人,她一如既往地恬静和美,只偶尔垂眸之时会泄露稍纵即逝的野心。
阿澈为了规避我跟她的冲突,允她不用向我晨昏定省,而她今日却特特过来「请安」,目的不言而喻。
她想用一个孩子以小博大,褫夺我的后位。
于是我善解人意地没有让她起身。
我一边打量着低眉顺眼的她,一边在梨木椅上敲着手指思索:其实她不必牺牲她的孩子,我这皇后的位置本来也坐不了多久。
前朝张汤牝鸡司晨、外戚干政的论调已经唱了好一阵子。按照我夫君的能干程度,想来他已经万事俱备了。
只她偏要送我一个人头,我没道理不收。
她在我宫里跪了两个时辰,回去之后果然小产了。
夜凉如水,有月无星,白玉牙孤零零地挂在深黑的天际。我对着窗户修剪艳红牡丹的细长花枝。
阿澈步履沉沉地迈进我寝宫,厉声诘问我说: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专心至致地打理着牡丹重重叠叠的花瓣,闻言坦然地看了他一眼,故作讶异道:
「陛下什么意思?」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我的跟前,手掌如生铁一样,一把箍住我的胳膊,眉目沉痛:
「为什么要给她机会陷害你?」
这话问得我一愣,因我着实没想到他竟会这样问。一时不察,手上的牡丹花瓣被我碾成了香泥。
我稳了稳心神,平静反问道:「你不开心吗?